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,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。
他原是安国君,即秦孝文王的仆从,因颇善理财,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。
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,很受宠,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,为了管束他,老秦王没少费心,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,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,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,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,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。
玉不琢不成器,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,才能成大器,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。
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。
渭阳君捋了捋胡须。刚刚他在谈话间,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,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,却提也没提,说实话,他挺惊讶。
在他的认知里,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,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,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,气若游丝地存活,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,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,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。
“依我看,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。”管家活了一辈子,见多识广,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,“倒还挺有廉耻心,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。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,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。”
渭阳君笑笑,并没有回应什么。
他现在脑子里想的,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。
桂酒醇甜甘美,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。
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,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,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。
那抹微笑,永远刻在了他心底,至今回想起来,仍然令他心头发烫,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。
只可惜,他们都已经老了,而那个人,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。
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,她的所作所为,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,他恨她,她也恨他。
虽然秦王顾及声名,将她接回了咸阳宫,但她的心,早就已经死了。
赵姬
◎若没到生死关头,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◎
马车行至王城东墙外的坊区时,天光已经大亮,道上车马辚辚、行人熙攘。
沿街各商铺、会社、作坊、客栈早已开业,有人向街上洒水,有人往门口挪货物,喧哗声从街头涌至巷尾,热闹的景象让楚萸忍不住频频探头观望。
真不愧是临近王宫的街坊,规模是自己家门口的几倍大,即便以她现代人的眼光来看,也是极其繁华昌盛的。
更吸引她的,是每个忙碌身影脸上蓬勃红润的气色,他们奔走铺排,热络地操持各种活计,处处彰显着老秦人吃苦耐劳的本色。
整个秦国,从上至下,如同一架精密高效的机器,强势而有条不紊地运作着,每一根螺丝钉都各司其职,汇聚成一股碾压般的力量。
楚萸趴在窗框上,看得投入,晨风挟卷着浓重的市井气息扑面拂来,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淳朴乐趣。
子婴靠着软垫默默地看她,眼神有一丢丢的幽怨。
她知道长公子要纳她为妾的事吗?她……答应了吗?
他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,它们已经如成人一般骨节宽大、青筋虬露,再过两年,他也可以长成堂兄们那样高大健壮的模样。
他们赢姓一族,几乎都有一副挺拔如松的身躯,那个时候,他也可以保护她,让她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妻子,而非妾室。
可是,做自己这样的人的正妻,恐怕还不如长公子的妾室来得风光吧,他沮丧地想,目光再度落在她半扭着向外张望的侧影上。
忽然,楚萸猛地一回头,眼神清亮如流泉,指着前方一处空地问道:“子婴,那里是做什么的呀?我看有不少人围着。”
子婴抬了抬眼皮,不假思索地答:“是刑场。”
楚萸打了个哆嗦,像是怕看见血腥场面那样讪讪缩回脑袋,拉上车窗,端端正正坐好。
秦国的刑罚,大多血淋淋的,光是想想就肉疼,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眼球,还好,都在,只要自己不惹事,它们就会一直在。
大概吧。
她指尖伸向袖口,那里躺着她的手机。
因为不确定渭阳君找她何事,以防万一,她带上了这部手机,若是自己遇到性命攸关的紧急事件,她就把手机交上去,并请求面见秦王,反正都要死了,也不至于更糟糕,总归还能搏出一线生机。
但若没到生死关头,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。
一来,手机有电量和使用时间的限制,她这部手机半新不旧,满格电量在不看视频的情况下,也就续航48小时,不能更多了,一旦此物被视为邪祟,她怕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向高高在上的那位证明自己来自于未来,一旦手机熄火,她恐怕也得跟着熄火……
她惴惴不安地想着,越发觉得手机在袖笼里像一颗定时炸弹